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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酒樓上〉與〈孤獨者〉


   
魯迅〈在酒樓上〉與〈孤獨者〉兩篇短篇小說,拿來和〈孔乙己〉做為對比,〈孔乙己〉講得是舊時代不合時宜、被淘汰的腐儒,而〈在酒樓上〉與〈孤獨者〉談的卻是新社會受過西方教育,失落的新知識份子,魯迅本來寫孔以己之流的窘態,可是時過境遷,數年之後,他發現自己原本寄予厚望的新知識份子,也紛紛陷入新的困境,魯迅的創作從熱血奔騰的《吶喊》,走入了《徬徨》。 
 

    辛亥革命轟轟烈烈大幹一場,成就了新中國,五四浪潮風起雲湧,魯迅在新舊社會交替之中,做為一個深刻的反省者、觀察者,他既充分體現實踐了五四精神的理想,同時在風起雲湧的歲月過去,他也感受到五四浪潮過後,對運動本身,及對推動這股浪潮的體現者,包含自己在內的體現者,產生了內在強烈的懷疑和矛盾—這個質疑一部份來自反省運動本身果真為全體國民帶來一個更「美好」的中國了嗎?呂緯甫、魏連殳以及兩篇小說中的「敘事者」四人都曾是高高站在這股浪潮的熱血青年,曾經熱血沸騰,高舉「理想」的旗幟衝鋒陷陣,然而五四風潮已過,更美好的新中國未到,熱血青年已行到中年,落實到現實生活裡最簡單的衣食住行等問題紛紛予以打擊,受創得最為徹底的是「魏連殳」,他輸掉了自己的生命,放棄了信仰。  

    〈在酒樓上〉與〈孤獨者〉裡的敘事者與友人呂緯甫、魏連殳闊別多年之後,每個人都迫於現實做了一些自己當年嚴厲批判的事,以致於乍見朋友時心懷羞愧,從前拔城隍鬚的狂傲青年呂緯甫,當年一心打倒「孔家店」,要追隨「德先生」與「賽先生」,而今為了生計去教了「子曰詩云」,「我」和呂緯甫重逢在「一石居」打量彼此的失意,「一石居」衣食居,再怎樣崇高的理想追求,口號喊得再怎樣震天響,最終,這些追求仍得回歸到生活裡的衣食住行,所謂「更美好」的生活,圖的其實不外給全體國民一個更好的衣食住行的環境。諷刺的是,為圖全體國民更好之生活而努力的新知識份子,還沒有達到這個理想,甚至距離這個目標還極為遙遠,自己卻已在不知不覺中被「生活」宰制了,被這些衣食住行的問題澆息了熱情,〈在酒樓上〉與〈孤獨者〉裡的呂緯甫、魏連殳和兩個「我」都是如此,他們都陷入了自己深惡痛絕的「渾渾噩噩」地生活方式,他們發現自己沒有能力改善大環境,卻反而被大環境給壓垮了,那麼,這究竟是當初大張旗鼓的「追求」本身就有問題?亦或是在實踐的方式上出了錯?〈在酒樓上〉呂緯甫身上我們尚且還可以看到他做為一個知識份子,與莫能敵之的生活夾縫中辛苦求生存,但仍保有一份對人的關懷,對階級境遇比之更差的船戶長富之女順姑的關懷,但是〈孤獨者〉魏連殳時,魯迅似乎已經徹底放棄了希望,他用一種極其慘烈的方式結束了魏連殳,魯迅賦予魏連殳的形象是這般承受著劇烈精神痛苦的— 
 

他流下淚來了,接著就失聲,立刻又變成長嚎,像一匹受傷的狼,當深夜在曠野中嗥叫,慘傷里夾雜著憤怒和悲哀  

「人生的變化多么迅速呵!這半年來,我几乎求乞了,實際,也可以算得已經求乞。然而我還有所為,我愿意為此求乞,為此凍餒,為此寂寞,為此辛苦。但滅亡是不愿意的。你看,有一個愿意我活几天的,那力量就這么大。然而現在是沒有了,連這一個也沒有了。同時,我自己也覺得不配活下去;別人呢?也不配的。同時,我自己又覺得偏要為不愿意我活下去的人們而活下去;好在愿意我好好地活下去的已經沒有了,再沒有誰痛心。使這樣的人痛心,我是不愿意的。然而現在是沒有了,連這一個也沒有了。」

   魏連殳後來說自己「好了」、「勝利了」,可是「好了」的魏連殳過得和「不好的」魏連殳一樣糟糕,甚至更加糟糕,他原本是貧窮,是身體上的挨餓受苦,但是生活接踵而來的壓迫,體認了「理想」抵抗不了惡劣大環境的魏連殳,失去「信念」的魏連殳,終於決定連精神也一起跟著墮落了,他去做了本來痛恨的軍閥身邊的顧問,沒有了信念支持的魏連殳確然是徹底的孤獨了。可是魏連殳帶著自覺的墮落反而令得精神承受更大的痛苦,物質上不再匱乏的他更加不快樂,於是他過著一種既懲罰自己,也懲罰別人的生活,他花錢如流水,東西今日買進明日就賣出或將之損毀,這些金錢於魏連殳是骯髒的,是他骯髒了自己的人格所換取的;他要孩子們學狗叫,學了便給錢獎賞他們,墮落後的魏連殳既痛苦又憤怒。他有了金錢,可是他同時也有了新的「冷眼」和「噁心」,新的「失眠」和「吐血」,魏連殳的精神壓力只令得他的身體狀態更加惡劣,他終於喀血而死,然而,直到最後的時刻,躺在棺木中的著著不協調軍裝的魏連殳依舊是如此的充滿憤恨。  

  魯迅本來總將中國的新希望寄託在下一代,然而從〈故鄉〉行到〈在酒樓上〉,再到〈孤獨者〉,我們可以看見魯迅失望日深,〈故鄉〉裡魯迅返鄉而離鄉,將希望寄託在姪子與閏土的孩子水生身上,那時他尚懷抱著「希望本是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的念想,仍覺得一切尚可能有光明的轉折,到了〈在酒樓上〉孩子們讀的是魯迅面對當前中國嚴峻形勢,視之無用的《詩經》、《孟子》和《女兒經》,〈孤獨者〉,他們的老子不願意孩子學算數(不願意學科學),最後到了〈孤獨者〉,魯迅是這樣描繪孩童的形象,「我到你這里來時,街上看見一個很小的小孩,拿了一片蘆葉指著我道:殺!他還不很能走路……」,他本來疼愛的房東的孩子,在他落魄的時候對其避之唯恐不及的態度,深切的打擊了他,於是,魏連殳對這些「中國的新希望」也絕望了,他不再相信自己本來「孩子總是好的。他們全是天真的信念,連最後寄託的一縷希望也失落了,魏連殳的絕望,也是魯迅深切的憂懼。魏連殳比之呂緯甫顯然是更有能的知識份子,他因堅持信念而困頓,卻因放棄信念而獲得好的物質生活,他後來用一種憤慨鄙夷的姿態對待旁人,可書裡的那些被鄙夷的老人孩子們卻渾然不覺,反而要瞻仰奉承得了權位的魏連書的丰采,歷經了辛亥與五四的洗禮,群眾依然是如此麻木,這是魏連殳的悲哀,魯迅的悲哀,也是屬於中國的悲哀。 
 

    〈在酒樓上〉與〈孤獨者〉描寫四個失落的新知識份子,這是一場血淋淋現實與理想的拉鋸戰,可悲的是最後「理想」似乎都輸給了「現實」,一如「魏連殳」的名字一樣,不僅只是輸,且還輸得一敗塗地,為什麼會輸得這樣徹底?魯迅筆下呈現的新知識份子的樣貌缺乏凝聚力,他們後來總是和同志們分道揚鑣,偶然相聚在一個困窘的場合,看見了彼此的失落,然後既慚愧又自慰(別人也是這般墮落),他們對於改革是必須是一場持久戰、非一朝一夕可成就的事實缺乏體認,沒有足夠的心理準備,面對革新運動的複雜性、艱鉅性,做為一場長期性的抗爭,理想必須在現實的支持下慢慢推進,而軟弱且如散沙一樣的新知識份子沒能迅速看見立竿見影之效,沒能馬上見到一個「光明」的新中國,便以為自己全體的努力失敗了,他們的精神和意志隨之崩壞,自己摧毀自己,摧毀一個個曾經熱血的中國青年。在使命感與無力感之間,魯迅努力尋找著緩衝閥,然在〈在酒樓上〉與〈孤獨者〉裡是找不著的,呂緯甫善良而缺乏能力,他軟弱的退卻了,魏連殳是有能力的知識份子,但是他激越的性子,在險惡的大環境一再打擊下,他採取一種極端的手法作為抗議與報復,終於將自己硬生生的折斷了,魏連殳有能,但亦失敗了!這是魯迅的徬徨、憂慮與絕望,亦是魯迅在這場五四的戰役之中留下的一身戰傷...



                                                                                                                                                                                                                             2010.11.11
寫於課堂前.12.25修正於課堂後


閱讀延伸:〈藥〉, 魯迅筆刀下沉痛的吶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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