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無解的〈第四張畫〉(下) —無能為力的兩個半好人－在北緯25度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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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翔遇見了兩個半好人，但好人不是「超人」，好人是「人」，有能力上的侷限。

小翔生命中的這兩個半的良善好人，實際都沒有辦法解決小翔的困境，老校工不能，因為他逐漸凋零的生命，尚要保留餘力尋覓落葉的歸處，他只能做小翔暫歇的停靠站，無法成為永久的依靠，老校工臨別贈言，說明了他對小翔處境的牽掛與無能為力。「手槍仔」是個好人，他是小翔在這個命運於他宛如冷酷異境的人間，第一個也是唯一的朋友，可是看似活得消遙自在的「手槍仔」，其實也是這幅貧苦市井圖的一隅，他不偷家有「點書」的人家，不是因為「盜亦有道」，而是因為他自己便有一個眼盲的幼弟，他偷矇拐騙實在是因為他那個警察口中「彗星撞地球」的家，有老有小，令他不偷實在無以為繼。「手槍仔」是以笑臉偽裝痛苦，所以他亦只是本著「同為天涯淪落人」的同理，分點微薄的溫飽給小翔，他也不能做為小翔永久的依靠，於是，當小翔理解「手槍仔」的處境其實比自己好不上多少後，他沉默一語不發的離開了，這真是一個殘酷至極的世界。

為什麼說老師是半個好人？年輕美麗的女老師不是個在教學上混日子的壞老師，同時她也有心關懷學生生活，她接受小翔PK的背書挑戰，通過了小翔的驗證，證明自己不是「手槍仔」口中那種滿口仁義道德，卻根本沒有實踐力的老師（也許我們從電影中一路理解並同情小翔的困境，對於老師予以罰站的結果並不滿意，但罰站一事站在老師的立場是沒有錯的，小翔課堂上睡覺，和對老師公然挑戰的行為，必須予以懲戒）。可是，黃老師實際上依然是個「什麼都不懂」的老師。比之老校工和「手槍仔」，黃老師能提供給小翔的幫助更少，因為黃老師和小翔根本上是兩個世界的人。

黃老師過的是「中產階級」的生活。中產階級的問題在於對極富裕和極貧窮的世界認識甚少，小翔家徒四壁、三餐無以為繼的世界對黃老師而言實際上是陌生，只存在想像中。她釋出想伸出援手的善意，但一旦面對小翔母親滿臉滄桑的說出自己低下的職業，老師便顯得侷促且不安，小翔的母親說：「你們當老師的不也很奇怪！」其實小翔的媽媽想說的是：「你們這些不曾為衣食住忙碌奔波的幸福人懂什麼呢？」失業的丈夫、不知如何安置的次子、失蹤的長子、複雜的家庭狀況、三餐都艱難得必須賣笑以維生，這一項項的問題都不是單憑善意就能解決，老師關心的事與之相較，微不足道的顯得多麼可笑而奇怪。老師之於小翔和小翔的母親而言，實際就是個什麼都不懂的人，什麼都不懂的人，即使有心幫忙也無從下手，所以我說，老師充其量只能算半個好人。

第三張畫出現，將整個故事往更驚悚的境地發展，小翔夢見失蹤的哥哥在河堤行走，他將夢中的畫面畫下來，同時也揭示挖掘出哥哥死於繼父家暴的可怕真相，小翔的媽媽因事坐牢期間，繼父疲於奔走，情緒失控之下打死了哭鬧不休的孩子，最可怕的是，殺了孩子繼父沒有自首，他將小翔的哥哥小翼灌入水泥塊中，丟入河堤的消波塊之下，令其屍首永沉入河底不見天日，我們看著水泥塊上的孩童鞋印，以及繼父對著在空無一人的房子和鬼魂冷酷異常的對話（小翼），都感覺到一陣不寒而慄…

這部電影在講一個「生活」吃人的故事，小翔的母親是個好人，在那樣窒息的家庭環境努力試圖給自己的孩子爭取一點精神和物質生活的滿足，在惡劣無比的工作環境她還能仗義為姐妹擋酒接客，可好人的生活這樣不堪。老校工、「手槍仔」也都是好人，可是他們活得也很辛苦，小翔自然也是個好孩子，在沉重的氛圍中，唯一令觀眾輕鬆發笑的幽默片刻，便是早熟但仍保有孩童純真的小翔，和老校工童言無忌的對白，但聰明且有藝術天賦的小翔過的是一種怎樣的「非人」生活呢？小翔所遭的苦即使發生在大人身上，都難以承受，更何況是缺乏自我保護能力的兒童！那麼，是誰令這些良善的好人陷入這樣無法脫身的困境呢？

即使，可怕如小翔繼父「本來」也可能是個好人，但生活巨大的壓力將他完全摧毀，觀眾完全沒有辦法辨識其本來面貌，本來那個令小翼媽媽相信能善待母子二人當做依靠的男人，當繼父呈現在你我眼前時，已經是一個性格扭曲得面目全非的可怕男人，賴以維生的小金魚生了病，他將其撈出任意棄置在盤子上，讓金魚以極其痛苦的方式窒息死亡，因為「窒息感」便是他對生活的感知。他殺了人尚且不感到害怕，他對著空蕩蕩的家（如果那可以稱之為家）說「對不起」，可是我們感受不到那深切的悔意，因為失了業，讓妻子淪落風塵的繼父，喪失了身為男性的尊嚴，他也過得很苦，其他的人面對生活的苦，以各種不同的方式學習接受，但是小翔繼父卻懷抱滿腔恨與憤怒難以釋懷，他覺得自己也是個「受害者」，是生活先閹割了他的人性，令得他失去愛人的能力，他才因此犯了錯，是「生活」先迫害了他，令得他沒有辦法好好地「過日子」，所以如要怪，首先要怪大環境的惡劣，他打心底不覺得當為小翼的死負起全責，充其量自己就是個「幫兇」，困頓到令人走投無路的「生活」，才是殺害小翼的元兇。郝蕾和戴立忍詮釋內外煎熬的小翔母、以及性格陰鬱的小翔繼父，演技精湛不容置喙。

第四張畫是自畫像，老師要全班對鏡畫出自己的樣子，畫面慢動作處理小翔低頭閉上眼睛的片刻，我心中的緊張感竟超越繼父閉室與小翔兩人密談，目露凶光動粗的片段，有那麼短暫一秒，我突然很擔心小翔這小小的身軀，是不是終於要被生活中的種種苦難壓垮了，他閉上了眼睛便再也不會睜開眼（若導演硬要來個心臟病猝死，觀眾也是毫無辦法的！）第四張自畫像，若要總結過去，小翔無比痛苦的童年圖像該如何畫？若要寄望未來，他尚有未知的七八年歲月，必須要在這樣一個恐怖的新家庭度過，小翔還有穿越荊棘遍佈的狹路抵達渺茫未來的機會嗎？所以，這第四張畫只能這樣以「無解」處理了，導演拋出了困難的議題，卻沒有提供解套的方法，可是我們不能責備導演，因為你我同樣想不出解決的方法…

電影裡有許多小翔孤單行走的畫面，一個孩子從渺無人蹤的山城小徑孤獨的從醫院走回老屋；他終於走到了母親身邊，卻仍在陰冷的夜半，行在光禿禿的枝椏下，而柏油彎道上依舊只有一個小小的身影；他終於見到了好朋友「手槍仔」被彗星撞過的「家」，然後，還是孤單沉默一個人的離開了。無依無靠的孩子，哪裡才是他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到哪裡尋找幸福之道？鍾導非常擅於處理整體畫面，將小翔無助的孤寂感精準無比的傳遞到觀眾的心裡，山城裡兩道直衝天際的工廠排煙穢污了天空、「手槍仔」半毀得令人怵目驚心的家，這裡沒有童話，這裡是污濁的人世，有的只是殘酷無比的現實。

貧窮引發了許多難以想像的災難，因為貧窮所以偷矇拐騙，因為貧窮所以婚姻生活難以維繫，衍生單親問題，因為貧窮所以情緒暴躁，對身邊的親人暴力相向，甚至因為貧窮所以要打家劫舍、殺人放火，「貧窮」成了萬惡之源。然最後，我們仍要心疼的問，小翔怎麼辦呢？這天資聰穎又可憐無比的孩子，便要這樣生生地被殘酷的命運生吞活剝了嗎？有誰能救救他嗎？台灣社會四處隱藏著這樣不被看見、無所依的弱勢家庭與孩童，誰來做那個解救他們的「超人」？